武汉蛇山南麓,黄鹤楼东,一座红砖红瓦的建筑掩映在葱茏绿树之间,武汉人习惯称它为“红楼”。

红楼(全景)被包裹在城市的绿色丛林里,不远处是黄鹤楼和长江大桥。

红楼历经百年激荡,曾是清朝的湖北谘议局,也曾是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军政府,又曾是第一届中共湖北省委的办公地。

如今,红楼是一座博物馆,它承载着革命先辈“敢为天下先”的英雄血脉,典藏着这座城市、这个国家的一段集体记忆。

走进红楼

2000余年封建帝制在这里终结,共和纪元在这里开端。

115岁的红楼,坐落于武昌区阅马场,这里曾是武昌城的中心,明清时期是练兵演武、操练马术的校场。

红楼正面,前方立有孙中山雕像。

红楼的名字来自民间。武汉文史学家刘谦定介绍,其建成之初,就因红色外观被民众称为“红楼”。93岁的首义后裔邱耀先则称,新中国成立后,红楼的名字才被广泛使用。

红楼大门外矗立着一座孙中山先生雕像。他身穿马褂、左手持杖、右手执礼帽、目视远方。1931年,雕塑家江小鹣设计建造了这座雕像,2008年被列为湖北省文物保护单位。

孙中山雕像(近景)。

严格来说,红楼并非一栋楼,而是一个建筑群。它原为清末清政府为“预备立宪”设立的湖北谘议局局址,由办公用的议场和生活用的议员公所组成。从高空俯瞰,是一个规整的院落。

院落大门左右有两间红色碉堡样门房,中间黑色铁栅栏大门庄重森严,两侧门柱上分别悬挂“辛亥革命博物院”和“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纪念馆”的牌子。

游客在广场上拍照留影。

1981年,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纪念馆在红楼建立,馆名由国家名誉主席、孙中山先生的夫人及战友宋庆龄女士题写。2011年,武汉市为纪念辛亥革命·武昌首义100周年,新建辛亥革命博物馆。2022年,分列首义广场南北两侧的两馆,合并为辛亥革命博物院(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纪念馆)。

武汉红楼鸟瞰图。

大门两侧挂着两面“九角十八星旗”,这是武昌起义革命旗帜,九角象征华夏九州,十八星代表清末汉地18省,旗帜象征18省人民团结和铁血的革命精神。

《武汉市志》记载,旗帜设计者赵师梅在武昌首义中任秘密交通员,由于军功卓著,被授予甲等功勋。再后来,他投身教育,成为我国著名的电机工程教育家。

院落正中,一栋红砖红瓦、庄重典雅的两层楼房是主楼——原谘议局议场。楼体砖木结构,楼顶正中矗立方形望楼,远观呈“山”字形。门楣上书“鄂军都督府”,内部复原了鄂军都督府初创格局。

红楼主楼正面顶部的造型,仍保留“鄂军都督府”几个大字。

刘谦定介绍,主楼望楼原为圆形,形似清代的瓜皮帽。武昌起义后,冯国璋指挥清军在汉口隔江炮轰武昌,刚好一枚炮弹击中损毁望楼,现有望楼为战后重建。

主楼东西两侧各有一座略低的红色小楼。辛亥革命博物院研究部主任叶先培介绍,这两栋小楼最初为平房,二层为后期加建。主楼背面的红瓦灰墙两层楼房,即原议员公所,又称灰楼。

史迹陈列馆院内景。

1938年武汉保卫战期间,灰楼遭日军轰炸损毁严重。2011年,辛亥革命100周年之际,灰楼在原楼体基础上得以全貌复原,现内部陈设《为天下先——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史迹陈列》展览。

“这里竟然有李四光。”7月24日,一名安徽大学生观展时很意外。李四光因被称为“中国地质之父”受到国人敬仰,但他在武昌起义后从北京来武汉,担任鄂军都督府理财部参议、实业部部长的事迹却不被人熟知。

红楼整体采用西方议院建筑风格。有记载显示,其设计师为曾在上海和武汉工作的日本建筑师福井房一。原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纪念馆馆长梁华平先生在《近世文史微探》一书中记载,红楼建筑图纸系照搬江苏谘议局,而江苏图纸则是派人参观日本议院后,参考多种建筑图案仿造设计。

史迹陈列馆外立面,保有当年的造型。

刘谦定表示,日本自江户时代起,通过荷兰学习西方学术、文化、技术,并形成兰学,其建筑风格亦开始西化。湖北谘议局建设时,也曾派人到日本参观,仿照西方议会大厦风格建设。

红楼1910年9月建成。然而颇为讽刺和戏剧的是,这座耗银10万余两,为维护清政府腐朽政权而修建的建筑,仅仅使用了13个月,便被起义军攻占,成为推翻清王朝的战斗指挥部。

起义军在这里成立“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政府”,并宣告废除清朝宣统年号。中国走向民主共和的大门由此开启。

首义枪声

1911年10月10日,秋夜微凉,武昌城一声枪响划破寂静夜空,发出了推翻腐朽清王朝的信号。

“熊秉坤率队打响了武昌起义第一枪。”7月26日中午,稚嫩的童声讲解吸引了不少游客。暑期,辛亥革命博物院举办“小小讲解员”夏令营活动。8岁的崔茗煊就读于硚口区水厂路小学,他在网上观看武昌首义视频后,渴望更深入触摸英雄之城的这段历史。经过两周培训,他正式上岗。

一小女孩在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史迹陈列馆群像前拍照留影。

7月下旬,记者在武汉白沙洲一个小区里见到了熊秉坤之孙熊永铸,75岁的他身形瘦削、精神抖擞。在他印象中,祖父为人正直、刚毅、大气,行事低调,鲜少向家人提及当年壮举。

“广义上的‘第一枪’,是武昌首义全体革命党人打响的,是时势造英雄。祖父只是其中一个关键角色。”熊永铸说。

游客参观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史迹陈列馆。

1911年,熊秉坤26岁,是湖北新军工程第八营一名正目,相当于班长。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共进会在该营的总代表。

起义的过程充满了波折与意外。历史学家冯天瑜先生在《辛亥首义史》一书中写道,武昌新军暴动事起仓促,全国性革命领袖和地方革命团体首脑全不在场,事变由下层人物临场随即启动,带有很大程度的“猝发”性质。

游客在陈列馆了解当年的革命历史。

起义之前,湖北革命有文学社和共进会两大团体。1911年5月,黄花岗起义失败的消息传到武汉,文学社社长蒋翊武和共进会领导人孙武、刘公开始酝酿联合起义。

这之后很长的时间里,武汉三镇笼罩在风雨欲来的紧张氛围中。清政府高度警惕,革命党人秘密活动。

革命党人经过长时间的准备,计划在当年10月6日,湖北湖南同时发动起义,但9月底湖南来讯“准备不足”,起义时间推迟至10月16日。

10月9日,孙武在汉口俄租界宝善里一处民房赶制炸弹,不慎发生爆炸,他脸部手部烧伤,紧急就医。爆炸引来俄租界巡捕,这里是革命党人的联络点,革命党旗帜、名册等被搜走,起义计划泄露。

红楼正南方,彭刘杨路把首义广场分割成南北两区,路名来自首义前夜就义的3位烈士:彭楚藩、刘复基、杨洪胜。

刘复基是起义的军事筹备员,有“小诸葛”之称,他推动了文学社和共进会的联合,是起义计划的主要制定者。彭楚藩、杨洪胜是起义军事筹备员,分别负责信息搜集传递和弹药运输等工作。

宝善里爆炸后,事态紧急,蒋翊武和刘复基、彭楚藩等人在武昌小朝街85号起义总指挥部商定,当晚12时紧急发动起义,但这个计划迅速流产。

深夜,清巡警全程抓捕革命党人,小朝街85号未能幸免。当晚,40多名革命党人被捕,蒋翊武则因穿着像个老学究逃脱。10日凌晨,彭刘杨3人被清政府处决。

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时的武昌城微模型。

10月10日,武昌城全城戒严,巡警四处搜捕革命党人。紧张的氛围弥漫至湖北新军的军营内,革命党的基层领导决定,当天就起义。

熊永铸介绍,祖父曾说过,当时,新军内的革命党人多认为,坐以待毙必死无疑,奋起一搏或有一线生机。

10日傍晚,工程第八营内,一名军官发现有士兵荷枪实弹,遂上前质问夺枪。由此,冲突爆发,枪声骤响,全营震动。

熊秉坤见状,当即吹哨集合队伍,率领士兵直奔千米外的楚望台军械库。武昌起义正式打响,新军各标营革命党人纷纷响应,一夜激战过后,革命军占领武昌城。

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战斗场景雕塑。

起义之夜,湖北革命党3位主要领导人,孙武受伤住院、蒋翊武外逃、刘公困在汉口。激战中,起义军推举军事才能出众,曾参加过革命团体日知会的吴兆麟担任临时总指挥。他此时的职务是工程第八营队官,相当于连长。

10月11日,革命党人在湖北谘议局建立军政府时,因缺乏有足够威望和资历的领导人,“拉来”时任湖北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的黎元洪出任都督。

一群游客通过陈列馆回顾革命历史。

红楼由此也被称为“鄂军都督府”,为华夏5000年文明拉开一个新的序幕。

枪响之前

百年后的今天,武昌起义“敢为天下先”的精神融入武汉的城市血脉中。而“首义”因何生于武汉,似乎是历史的选择,要追溯到更远的年代。

游客们走过充满历史的廊道。

1895年至1911年,孙中山等领导的革命党人,在广东、云南、安徽、湖南等地先后发动了10多次起义,慷慨悲歌却均遭镇压。

“首义在武汉,是天时地利人和。”熊永铸说。

冯天瑜认为,辛亥首义绝非一只从云端掉下来的幸运之果,短时段首义造因于中长时段社会变革。

3500年前的盘龙城,是武汉的城市之根。1800年前,汉阳和武昌先后建立了却月城和夏口城。之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,武汉一直是军事重镇。

随着古云梦泽逐渐消退,江汉平原成型。明朝中期,武汉三镇格局形成,九省通衢的地位凸显,逐渐发展成为区域行政、商贸中心。

湖北谘议局史迹陈列馆还原了当年的办公场所。

19世纪60年代汉口开埠,武汉进入了快速发展期。千年城市文明积淀,中西文化交汇,近代城市快速成型。

提及武昌首义,张之洞无法避开。他为挽救清政府危局殚精竭虑,在武汉修铁路、建工厂、练新军、办学堂,奠定武汉近代工商业、金融、文教、交通基础,却最终为革命做了嫁衣。

他培养的大批“开眼看世界”的新式知识分子和新军,手持他创办的汉阳兵工厂生产的“汉阳造”,打响推翻清政府的第一枪。

曾任武昌高等师范学校(今武汉大学)校长的张继煦论述,张之洞主持的湖北新政是武昌起义成功的根源。“能成大功,虽为公所不及料,而事机凑泊,种豆得瓜。”

1912年,孙中山访问武汉时,亦曾感慨张之洞是“不言革命的大革命家”,其主持湖北新政,为辛亥首义奠定人才基础,提供物质条件。

张之洞创建的湖北新军,招募“身体强健,识字、略通文理之人”,仿德日军制组建,开办军事学堂。

而革命党人也早早就盯上了新军。熊永铸介绍,在首义发生前7年多,革命党就定下“抬营主义”,“以最好之同志,投入军中当兵”,带动新军参与革命。

1906年,延续1000多年的科举制度终结,大批有文化的青年人为谋出路,加入新军,他们更易接受革命思想。

湖北新军由陆军第八镇和第二十一混成协组成,总人数近1.6万人,起义时加入革命党和有志革命的人数已有4000人。熊秉坤所在的工程第八营,400多人有284人加入革命党。

一游客被起义战士的衣服所吸引。

纵观历史,王朝末年,伴随的总是天灾连连,而政权腐朽,又极大降低了抗灾能力。

1909年到1911年,两湖地区连年水患,粮食减产,民不聊生。1910年,长沙粮价翻倍,曾爆发大规模抢米风波。1911年,武汉三镇“水势浩大,四周一片泽国”。

同期,全国各地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灾情。通货膨胀、经济萧条随之而来,军队裁饷,学堂关闭,银行倒闭,民不聊生,而清政府却无力赈灾,形同局外,民众对清王朝的不满到达极点。

武昌起义军布告全国的檄文中写道:全国饥民,数逾千万,迫饥寒而死者,道路相望……乃反观清政府,从未闻有一粟一粒之施。

时间再拨转到1905年,清政府继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之后,推出了立宪运动,派员出洋考察,试图通过学习西方君主立宪制度,挽救危局,“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”。

1907年,清政府提出在中央设立资政院,在各省筹建谘议局,并于次年下发了具体章程,要求各省成立谘议局、进行议员选举、根据财力,效仿各国议院新筑或改造议事厅。最终,全国各省除新疆外全部成立谘议局。

红楼前身湖北谘议局时期留下的部分文物。

湖北谘议局成立于1909年10月,共选出83名议员,并选址阅马场修建局址“红楼”。至1911年10月10日,两年间,以士绅阶层为主体的议员,认真行使自己的权责,但清政府实际上把谘议局当作一个装点门面的工具,议员们的决议多数流于空谈。

武昌起义后,一些议员迅速转向革命。议长汤化龙在红楼以湖北谘议局名义通电全国,呼吁各省谘议局支持反清革命。

推翻封建帝制的火种,从红楼起舞,烧向全国。

生生不息

红楼作为地标性建筑,见证了武汉的历史变迁,也承载着武汉的城市文化精神。

红楼正面全景。(远景)

著名历史学家章开沅曾说,红楼是湖北武汉的一大优势,一个宝贝。

百年间,红楼的功能几经变换。叶先培介绍,1926年,国民革命军北伐攻克武昌后,“总政治部”和“国民党湖北省党部”进驻红楼。1927年3月,湖北省农民协会第一次全省代表大会在红楼召开。1949年5月,武汉解放后,湖北省委搬入红楼办公,此后的30多年里,红楼一直是湖北省有关部门和组织的办公机关。

1953年,毛泽东主席在新中国成立后首次来武汉视察,在红楼听取湖北省委汇报。

1958年,湖北省委就提出了在红楼建立“湖北省革命纪念馆”的构想,这也是当时一些首义老人的心声。

1961年,国务院公布了首批180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红楼以“武昌起义军政府旧址”的名义位列33处革命遗址及革命纪念建筑物之一。

熊永铸介绍,祖父熊秉坤任全国政协委员时,曾就建设纪念馆一事进行提案。1961年,熊秉坤进京参加辛亥革命50周年纪念大会,还曾发生一件趣事。

一场座谈会上,熊秉坤、溥仪和1924年率部将末代皇帝溥仪驱逐出宫的鹿钟麟坐到了一起。3人还搂在一起合影留念,这张照片如今也在红楼展出。

据中新社当年报道,他们谈笑风生,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。熊秉坤对溥仪说:“今天你已改造成为新人,我们都很高兴……希望你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多做一些事,我也要争取多做事。”溥仪说:“我虽然已经55岁了,但正像一个初生婴儿,还要发育长大。”

1979年,宋庆龄为红楼写下“武昌起义军政府旧址”和“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纪念馆”两方匾名。1981年10月8日,红楼正式全面向公众开放。

红楼正面全景。(近景)

李女士在九龙井小区开商店,与红楼做了30多年邻居。她回忆,20世纪90年代,海量游客来到红楼,其中有很多海外华人,他们触摸历史、祭拜先辈。在武汉,租一套革命军军服到红楼拍照成了潮流。

熊永铸说,红楼开馆前,作为一个口耳相传地名符号广为人知,但多数人对其没有具体的历史认知。开馆后,它逐渐被民众了解,成为武汉重要的历史文化地标。2000年前后,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华人来到武汉,都会打卡红楼,它也成了连接海峡两岸、全世界华夏儿女的纽带。

7月16日,15岁的洪蔡忆随家人到武汉度假。这个来自浙江省湖州市的初中生,在历史课上学习了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后,特意跟妈妈提出,要到辛亥革命博物院打卡武昌起义纪念馆。

如今,辛亥革命博物院是国家一级博物馆、全国百个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、全国首批“大思政课”实践教学基地、全国社会科学普及教育基地、全国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基地、海峡两岸交流基地、中国华侨文化交流基地、国家红色旅游经典景区、国家国防教育示范基地、国家4A级旅游景区,馆藏文物3.5万件/套。近年来,该院年接待游客百万人次。红楼曾三次登上国家名片——邮票。

史迹陈列馆院内(局部)。

小红书上,一位武汉网友分享,对武汉人而言,红楼不只是一个景点、一段历史。“它是父母跟我们讲的,我们再和孩子讲的,武汉人骨子里的英雄气概……如同长江般生生不息地流淌在血液里。”

夏日傍晚,暑气微消。走出庄严幽静的红楼,在首义广场上自由穿梭的微风中,小儿蹒跚学步、学生嬉笑追逐、青年踩着滑板飞掠、夫妻挽手漫步、老人踏乐起舞……人间烟火气,在暮色中悠然升腾。

天色渐暗,行至红楼东侧的首义公园,登上蛇山。

俯瞰,隐入葱茏绿荫之中的百年红楼,受精心呵护,相貌依旧;

环顾,百年间,大城崛起,两江四岸,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,百舸争流;

远眺,百年后的今天,这座拥有1400万人口的超大城市,如同穿城而过、奔涌向前的长江,正昼夜不息、奋进向前。

(长江日报记者孙笑天 摄影:记者胡冬冬)

【丁翾】

【来源:长江日报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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