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90元”(耒阳方言读“块”)老师走了。在那个桂香初泛的秋日,他静静地合上了疲惫的双眼。消息传来时,我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,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,洒出几滴温热的水珠,像极了来不及落下的泪。

更让人心碎的是,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,那个总是坐在门前石墩上盼儿归家的老人,因承受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,次日也随他而去了。父子俩的离别,只隔了一日苍茫,就像秋日里相继飘落的两片树叶。

我们几个同窗原本约好,这个周末就去看望刚得知患癌的周老师,连水果和营养品都准备好了。谁知命运弄人,连这最后一面都不肯给予。他才五十三岁啊,粉笔灰染白的鬓角还闪着智慧的光泽,就这样匆匆撒手——放下尚未成家的儿子,放下体弱多病的妻子,放下写了一半的教案,放下他牵肠挂肚的一届届学生,走了。生命如此脆弱,像秋蝉薄翼般在阳光下碎裂。

周老师本名周术华,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。他这一生,是用粉笔丈量生命尺度的一生,是烛泪成灰仍不肯熄灭的一生,更是用微光点亮星辰的一生。如今烛火虽灭,但那温暖的光亮,却永远闪耀在每个学生心灵的深处。

很多人叫他“90元老师”——这个绰号比本名更响亮。在20世纪80年代,他用九十元的月薪,撑起了一家老小的温饱。他每次都响亮地应着这个称呼,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,从不以为忤。许多学生、家长,甚至乡邻,只知他叫“90元”老师,竟渐渐淡忘了那个本该被郑重记住的名字——周术华。

他教我们物理,几乎年年都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。他个子不高,精悍而腼腆,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西装,领口总是熨得平整,却不系领带,脸上总挂着谦和的微笑。他讲话语速极快,一句追着一句,如急雨敲窗,似放机关枪,不容人插话。他的外壳是严厉,内核是对每个学生未来的深切守望。

那时我担任班长兼学习委员。记得那年秋天,学校组织勤工俭学,去六公里外的观山坳煤矿挑煤炭。周老师把名单递给我时说:“这次由你全权负责。”那眼神里的信任,至今想起仍觉温暖。

那天天气炎热,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,踩着崎岖的山路,挑着箩筐逶迤而行。汗水浸透了衣衫。我前后照应,点名计数,分配任务,未出半点差池,圆满完成任务。返程时,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同学们虽然疲惫,却个个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。那些稚嫩的肩膀挑起的不仅是煤块,更是一个时代的重量与希望。

他对自己的学生格外爱护。我们当时就读的是山旮旯里的乡村中学,校舍破败不堪,窗无玻璃,冬来北风如刀刮,夏至蚊蝇吸人血。记得那年初冬,他见我被褥单薄,默不作声地从家中抱来厚厚一捆稻草垫给我。那捆稻草带着阳光的味道,垫在身下软软的,暖暖的。那一垫,垫暖了整个冬天,也垫高了我对师者仁心的理解。

也正因他的恪尽职守,那一届我们班四十多人,竟有十多人考上了省重点中学与中专,创下校史纪录。放榜那天,他笑得比谁都开心,眼角的皱纹像极了绽放的菊花。他用一支粉笔,为山里的孩子画出了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。

考入省重点高中后,我继而读大学、参加工作,终日忙碌,与他联系日稀。唯在心里,始终存着一份惦念。

后来,一次出差途中,我突然接到他打来的电话。他说在电视新闻里看见我,高兴得很,特意打电话来鼓励。话筒那边,他笑声朗朗,我却隐约觉出些什么。年后才知他已患癌多时,却一直瞒着亲友。他把体面留给了别人,把苦难留给了自己。

我们几位同学匆匆约好,定于周六去探望。却未曾料想,周四下午,噩耗先至。生命有时就是这样仓促,连告别的时间都不肯给予。

次日,我们驱车赶往他的乡下老家。灵堂静穆,他的遗像依然微笑,那笑容温暖如昔,仿佛还在对我们说:“要好好读书。”而像前,黑漆棺木刺痛了每个人的眼。我们俯身叩首,默默祷念:老师,一路走好。

同学们纷纷掏尽随身所有,塞进师娘颤抖的手中。师娘泪如雨下,而我们点燃礼炮,声声震天,是为他送行,也是向一个清贫而丰盈的时代作别。

如今,每当我走过学校教室窗前,听到里面传来的读书声,总会想起“90元”老师。他就像山间的一盏灯,光虽微弱,却照亮了整个山谷。而那些被他点亮的心灵,将继续发光,照亮更多人的人生。

我时常想起他那洗得发白的西装,想起他批改作业时微驼的背影。他让我明白:生命的价值,从来不是以拥有多少来衡量,而是以给予多少来计算。

“90元”很少,只能勉强撑起一个家的温饱;“90”元很多,多到足以点燃一个人最宝贵的青春。他用“90”元的月薪,活出了无价的人生。

文:李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