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《天方》系列之一(中国画)
●方 土
《天方》系列是继《天大地大》之后的又一水墨探索。相较于前者,它更沉潜于对心象的捕捉,也更执拗地叩问着现实生存的本相。
“天方”二字的由来,藏着我对生存本相的追问与困惑。小时候总觉得天地该有清晰轮廓,就像“天圆地方”说的那样规整,像宣纸的边儿一样分明。可在城里待久了,看着高楼一栋栋往上蹿,快把天捅破了,霓虹灯幕的光把白天黑夜都搅浑了,才慢慢明白:曾经深信的“天圆地方”,早成了“天方夜谭”里的奇幻故事,终究跟不上眼前的现实。规整的圆、刻板的方,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碎成了不合时宜的传说。
所以用“天方”做题,就是想打破这种老观念。画里的“天”是满纸冲撞的墨色,没什么章法;“方”是八尺宣纸的硬边。让二者在纸上较劲儿,像“天方夜谭”的奇思撞上现实,也如传统与现代的拉扯。说白了就是想问:连天地的样子都变了,水墨画的老规矩,凭什么不能重构?
20世纪90年代的画坛,正处在传统笔墨与当代表达的撕扯中。社会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,高楼漫过屋檐,立交如钢筋巨蟒纵横交错,屏幕悄悄取代,空气里飘着“旧的要被新的碾碎”的焦虑。就在这样的年月里,我画了《天方》系列——十来张八尺整纸的竖幅,没有一丝色彩,只剩黑白灰在满幅纸面里冲撞,像那时心里憋着的一股劲,不吐不快。
那时的实验水墨还在边缘游走,常有人摇着头说“没了笔墨味儿还算什么水墨”,可我偏觉得,当社会都在拆旧建新,水墨凭什么还要守着“淡墨轻岚”的老样子?我偏要用满构图把纸面撑满,不让眼睛有丝毫喘息的余地:浓墨像拆迁的废墟堆得密不透风,留白如钢筋丛林里漏下的一线天,淡墨晕染的块面则似城市上空的雾霾,既模糊了物象的边界,也拆了“画该有主次”的老架子。这种密不透风的布局,原是想对应每年春运的拥挤——人挤着人,车挨着车,连心里的想法都得排着队露头。
技法上的“折腾”,更像是对周遭变化的直接模仿。我扔掉用惯的毛笔,捡起喷水壶和排刷:喷壶喷出的雾状墨色,多像工地上扬起的粉尘,均匀却带着工业时代的冰冷与陌生;排刷蘸着浓墨在纸上拖出的硬痕,是推土机碾过路面的印记,虽显粗暴,却藏着破局的力量。我甚至把宣纸的一半泡在水里,让墨在褶皱里晕出深浅不一的纹路,像雨后积水里倒映的断壁残垣——这些“非传统”的肌理,都是社会肌理的投射。
画面形态各异的抽象符号,却藏着最具体的情绪。反复出现的几何块面,是房地产开发无休止的扩张;缠绕的线条,是剪不断的天线;突然断裂的墨痕,像被硬生生掐断的话题。有人看不懂,说这是“自言自语”,可那时的对话不都这样?大家对着屏幕打字,面对面时却常常词穷。这些近乎抽象的黑白灰,反倒成了最坦诚的语言——不必解释,不必讨好,像深夜里独对自己的心跳,真实得有点扎心。
如今再看《天方》系列,墨色里还能闻到当年的焦虑与冲动。它们或许不算成熟,却记下了创作者的本能:当世界在变,笔墨也该“当随时代”。那些喷水枪的冷硬,排刷的暴烈,满构图的窒息感,都是那个时代刻在心里的印子——实验水墨从不是炫技的游戏,而是与社会对话的切口,是心灵与时代碰撞时溅起的最诚实的火花。
那时的中国大地上,竟有一群人和我一样,在不同的城市做着相似的尝试。我们没约好,却像被同一股力量推着,不约而同走向实验水墨的旷野。没人牵头,没立纲领,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“群体”,却成了当年水墨画坛里最有冲击力的力量——后来有人说,那是“不称群体的群体”,用各自的笔墨,给沉闷的画坛开了扇透气的窗。
我算是其中走得稍前的一个,幸得理论家们关注,常有溢美之词。但说真的,比起“佼佼者”的头衔,更珍贵的是“同行者”的默契。我们的探索或许青涩,却实实在在撕开了传统水墨的一道口子,让后来者知道:水墨可以不只有山水花鸟,还能装下时代的轰鸣与人心的震颤。这份影响至今仍在画坛肌理里悄悄发酵,大概就是当年那群人最骄傲的“成果”了。
而《天方》系列,更像一道道墨痕,既是个人破界的印记,也是一个时代的水墨宣言——证明着当“天圆地方”成了“天方夜谭”式的遥远传说,传统与现代激烈冲撞,批判从混沌中破土而出,滋滋地冒着蓬勃崭新的生命之力。
(作者系一级美术师、广东省中国画学会会长)